九
朱樱司愣愣的看着面前的景象,被血染成黑红色的大门,血海尸山之中燃起的大火开始吞噬草木与死尸。这与他想得不一样。他慌张地搜寻着四周,希望能看见熟悉的人影——可倒在地面上的确都是平日里笑着跟他打招呼的家仆和族人。血腥气和人肉烧焦的味道一并涌来,他捂着嘴,趴在墙旁却吐不出来。淡紫色的衣裳在他扶着墙的时候蹭上了看不出颜色的血污,一下子让这翩翩少年狼狈了不少。
“快走。”
月永レオ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音,伸手揽着他的腰,一下把站不稳的他打横抱了起来,踩着飞剑飞向了听雨阁。
朱樱家的听雨阁在落苍山的后山处,与其他阁楼遥遥相望,他估摸着那些要替天行道的修士们怕是还在主殿那边搜刮秘籍财务,若是现在飞去落苍山估计还来得及。
就在他们远远看见了听雨阁的阁楼的时候,就听见身后那些修士赶上来的声音。于是月永レオ立刻拉着朱樱司跳下飞剑,滚到一旁屏息隐藏起来。
仙门百家的弟子浩浩荡荡堵在听雨阁之前,嘈杂的声音在一个身影从门口不缓不急的走出来之时安静了下来。
来人披着狐裘,白纱挡住了半张巴掌小脸,一袭素白的衣裙和杏花白玉簪在这临近黄昏的阳光下变得有些显眼,几大家族的领头人认出了来人。
“杏世侄,您这是什么意思呢?”
“这里是听雨阁,请诸位前辈安静。”杏笑着说“我们朱樱家有规,这落苍山呢——不请自来者结界不开。”
看着面前想要硬闯的仙门百家,她眯着眼睛,侧过了身让忍不住气的打头青年撞上结界,被风刃割伤掀飞。而后又无视了面前千人嘈杂的吵闹,慢悠悠地开口问起别的问题。
“前几日朱樱家主合同三千族人死于‘盗贼’,不知各位前辈是否有线索?”
“朱樱家育鬼烧杀抢掠,和该是被处死灭族。”
“他们弃正道修邪道,该杀。”
“哦……”杏眯起眼睛,那白纱被风卷起,露出了她带着带着几分讽刺的表情。
“那我问你们,可还有人记得十一年前你们在天光家看见的一个小孩子?一个抱着幼儿的尸体,在废墟下躲躲藏藏,被你们用仙剑伤了满身,靠着从亲人尸身挂着的锦囊里翻出的药丸勉强躲过了虐杀的小孩子。”杏微微笑着,扫视着站在她面前浩浩荡荡来讨伐朱樱家的正道修士“也不知道午夜梦回时分你们可还记得,你们用手、用剑屠杀的凡人的血的温度?可还记得无辜妇孺惨死之前怨恨的目光?可还记得……天光家独独不见了的家主女儿?”
“我记得。”
她拉着雪白锦缎的手微微搓捏着,像是一个不舒心就要攻击所有人的样子:“想必你们也记得。她长得可平凡了,唯一被你们记了十一年念念不忘的,就是她那双和天算遗卷之中一模一样的蓝眼睛了。”
“她每夜每夜的做着噩梦,忘不了自己抱着胞弟哀求你们的感受,忘不了胞弟尸体一点点冰凉的感受,忘不了三天前她看见这血海尸山的感受。”
杏抬起头,她那双平凡普通的褐色眼睛在灵气的运转下一点点褪去,染上了晴天的颜色。
“蓝、蓝色的眼睛!”
“怎么可能,天光家不是全灭了吗!”
“她是天光家的妖女!”
“她居然还活着!”
被压制在另一边的修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,而那余下的三大家族的负责人互相对视了一眼,都看见了对方眼中深藏的贪欲和计算。
“天光氏余孽,若是你能就此投降改过自新,带着我们一并镇压朱樱家,那些以前的事情我们便不再追究,我们还可以给你最好的待遇,奉你为我们三族的上宾!”
“噗嗤、呵呵呵呵……”仿佛是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,杏遮住自己的嘴笑了起来“真可笑啊,你说我难道要放下我天光家数千人的血债,再同你们一起背叛养我育我的朱樱家,夺尽他们的财务,屠尽他们的家人?”
“——你们这些正道修士,到底修了些什么人间正道啊?”
她笑着笑着,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那张未上妆的脸上滑落下来:“阿圣、阿圣你看看啊,这就是你问我的人间正道,这就是你想看的人间正道——这就是我们天光家修了千百年天道却被他们屠尽的理由啊。”
她看着那些因为阵法失了灵力的人唾骂她的样子,缓缓从腰间抽出了一支泛着柔柔白光的白玉笛,凑到了唇边。
“……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?”杏开口,柔声说“《安魂》不可逆谱,不可逆奏。”
虽然没有喊名字,可朱樱司却清楚,这句话是对他说的。
“《安魂》原是我天光家为安抚沙场阵亡士兵亡魂的曲子。作为嫡长女,我自然也是倒背如流……我这便给你看看这曲子倒奏会怎样。”
说罢,她吹响了第一声笛音。
朱樱司不知弹过多少次《安魂》,对那曲谱更是熟悉到不行,可是那第一个音出来的时候他便皱起了眉头。
那原本柔和的曲调逆奏之后变得诡异尖锐,周围的鬼魂阴气也因为她的笛音凝聚了起来,最后竟然凝成了鬼兵一排排护在她身前。
那是以元神为酬,聘百鬼为己所用的亡命曲。
“阿姊!”
一曲停下,从嘴角溢出的鲜血染红了笛子,血液滴滴答答从管口落下,溅在她白色的裙摆上,平白多了一份凄惨。朱樱司猛地挣扎开了压制他的那双胳膊奔到了她的面前,妄图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杏。
“是朱樱家的小子!”
“可恶,居然就藏在这附近。”
“阿司,你离开。”杏用手背蹭掉了嘴角的血液,想要推开他“你快走。”
“我不走,阿姊,你不能永远保护我的,我是朱樱家的人!”
“我答应伯父了,”杏用手指抹去笛口的血液,然后把笛子插回腰间,“我答应了他,死也要护着朱樱家……要护着你。”
她看向躲在暗处的月永レオ,双手飞快地捏了几个诀,把朱樱司送到了听雨阁附近的一个隐匿的地方。
“好了,我弟弟不在了。”杏转过身,看向面前无法抵抗的修士,挽起鬓上的碎发,勾起嘴角笑了“血债血偿,我天光家、朱樱家的那些人命就——”
“用你们的命来还吧?”
她咬破了食指,蹲在她落脚的地方补上了这个双层阵法的最后一笔。
“以千人之血为阵,以吾身为器,以魂为祭,炼天算之眼,天罚之器。”
杏站在阵上,轻声念道。
阵内的修士们一个个被鬼魂斩杀,鲜血像是雨,浇得一身白衣的女孩像厉鬼一样。
她就这样冷淡的看着、听着面前的人间惨剧。
似乎是吸足了血液,那阵法缓缓的发出了血色的光。
“唔呃……”
她突然捂着心口跪了下来,脸上的血色尽失——她感觉她浑身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利刃一点点割开,从伤口处撕开她的魂魄,再将其剥离出她的身体。而世间的光景也已经在阵法启动的瞬间的剧痛之中变得一片黑。
好痛啊,痛得她只能抓着自己的衣服,倒在地面上挣扎,头上的发髻在她的动作下散开,指甲也在抓着地面的时候断裂,流出鲜血。
月永レオ知道,挖眼抽魂的痛苦是极为难熬的,可他现在却也不敢莽撞地冲出去,因为那阵法会杀了每一个踏入阵内的人,不管你是敌是友。
“阿姊!”
“别、别过来……阿司……”
杏闭着眼睛,她担心朱樱司冲进这阵法,于是她努力支起身子,发出颤抖的声音阻止他过来。
月永レオ咬咬牙,冲出去拉住了想要往阵中冲的少年,他一手捁住了少年的手腕,膝盖一弯,顶住了少年的膝弯,就这样把他狠狠压在地面上。
“你滚开!放开我!”
朱樱司疯狂的挣扎着,头上束发的玉冠在他挣扎时弄掉,一头红发披散下来,穿着整齐的淡紫色的衣服蹭上泥土,变得狼狈起来。
没一会儿那阵法的光渐渐熄灭了,朱樱司感觉到月永レオ压着他的力道一点点减轻,便剧烈挣扎甩开了对方,奔到了杏的身边。
躺在之内阵法之中的女子头发凌乱,原本好看的纤纤玉指上的指甲全部断裂翻开,露出其中可怖的红肉,那一身猩红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刚从血池子里翻出来的人。
“阿姊……”他伸手,想把杏拉起,可是他看着如同被血涂满一般的躯体,不知如何下手“阿姊你到底是为什么……”
“阿司……”杏顺着声音伸出了手,那沾了血迹的手慢慢地抚上朱樱司的脸颊“没有……受伤吧……”
“我没有受伤,阿姊……我没有伤到……”
“那就好……可惜……听雨阁小……小厨房里的……杏花糕被……打翻了。”
这个时候还想什么小厨房啊,他的阿姊脑子里除了杏花糕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?朱樱司有些哭笑不得,他撇着嘴却笑不出来。
“阿姊没用……只能……只能护住……你的……听雨阁。”
朱樱司拉住杏放在他脸颊上的手,说:“没,阿姊很厉害,保护了听雨阁。我想吃阿姊做的杏花糕,想吃阿姊做的酒酿丸子,所以阿姊不要睡过去……求你……”
“没事……的……阿司……我把……天算……给你……不要……用……它……”杏急促地喘了几口气,伸出食指点在朱樱司的眉心,一道微弱的蓝光从她的指尖没入其中“不……用它……”
那个动作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,那只撑着地上的手一下子软了下去,杏缩成一团痛苦地喘着气,眼角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留下红色的痕迹,埋入发中:“冷……好冷……”
“阿姊,不能睡!我抱着阿姊取暖,不要睡……”他伸出手,想要把她抱起来。
“阿司……我啊……”杏却猛地攥住了他伸来的手,问“我……护住……你了……吗?”
“护住了,阿姊你一直在保护我,我没有受伤。”
“护……护住……阿弟……了”
杏听到了朱樱司的回答,一直撑着的那一点力气一下子散了干净。朱樱司只觉得那只他握着的手一下子沉重起来,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试探了杏的呼吸,那鼻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气息。
他忽然瞪大了眼睛,因为那具躯壳一点点化作了沙砾,与尘土混在了一起。
他面前只剩下了杏的一身血衣。
“啊……”
他抓住了那湿润的,带着铁锈气息的衣袖,嘴张张合合,喉咙却酸涩得发不出声音。
他想起十一年前,想起第一次见到杏的时候。那个时候她抱着她的亲弟弟的尸体,不管怎么样也不愿放手。
可现在风水轮流转,他却连尸体都找不到了。
“啊啊啊啊啊——唔呃!”
在他抱着那件血衣,绝望得仰头嘶吼的瞬间,月永レオ伸手打晕了他。他知道他现在必须带着朱樱司立刻离开这个地方,不然杏处心积虑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。
他拦腰抱起昏迷的人,踩着剑朝着反方向飞去。
朱樱司睁开了眼,从床榻上猛地坐了起来,拎起外袍披在身上就想往外冲。捧着药汤的月永正巧看见了对方夺门而出的动作,连忙把汤药搁在桌上去拦他。
“阿姊在哪?”
被月永レオ拉住的人满脸惨白地转回头,问那个拉住他的人。
“我做了个噩梦,我梦见阿姊死了。”朱樱司回身攥住月永レオ的衣襟,脸上带着乞求“你带我回朱樱家,我要去见阿姊!”
“……回不去了。”
月永レオ看向那双带着急切的紫色眼眸,偏开目光喃喃道。
“什么,你在自言自语什么,告诉我!”
朱樱司用力把面前人拉到自己面前,鼻尖对着鼻尖,眼睛望着那双游移的眼睛,逼问道。
“那不是梦,”月永レオ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将实话讲出“你阿姊死于三日之前,魂魄皆散尸骨无存。”
那只攥着他衣襟的手腾的松了,被戳破的幻想让他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依旧身处梦中,被噩耗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年的膝头一下磕在地面上,血丝从白色中衣中渗出来,却感觉不到疼痛。
“不是……梦啊……”
月永レオ连忙扶起那个呆滞的人,那双眼睛流转的泪光一下子砸下来,噼里啪啦像是雨滴一般。
脑子里的记忆乱七八糟地搅在了一起,回忆里那个穿着青色衣裙,拿着糕点哄他吃药的人已经不在了。
“阿司,先吃药再吃蜜饯。”
坐在桌边督促他喝药的那个人。
“阿司,给你。”
掏出锦囊的那个人。
“可是这季节不要梅酥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呀。”
用甜点哄着他的那个人。
“好,给阿司加两勺蜜糖,尝起来一定不会发苦发涩。”
忍不住会摸他的头的那个人。
“没有……受伤吧……”
会先问他伤势的那个人。
“我……护住……你了……吗?”
一直挡在他面前,至死也要保护他的那个人。
“护……护住……阿弟……了”
血染满身,化作尘沙的那个人。
“……好恨。”
已经被月永レオ扶回床榻的朱樱司的眼泪突然涌不出来了,他抓着身上那个锦囊,讲了两个字。
床边架着的正阳筝的琴弦一根根崩裂,一道道裂痕布满了筝身,“嘭”的一声,那架筝就碎在了他面前。
“连正阳都……”
鬼泣声一并涌向了那个斜靠在床榻上的人,阴寒之气将他一层层裹好,渗入他的体内。
亲人已殁,正阳已碎……这一想,世上竟然没有剩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。
他起身拿起那碗被放凉的汤药灌了下去。
苦,苦极了,从舌尖到喉底都是苦的,可再没有人拿着蜜饯劝他喝药了。
朱樱司伸手抹去了嘴角流出的药,他从锦囊里掏出瞬移符,想了想,还是放下了黄符掏出了纸笔。
“月永公子亲启:亲人皆殁,朱樱家一夜覆没。自当隐姓埋名寻归处,勿寻。”
收笔,他看了一眼正阳的残骸,伸手一卷全收回了锦囊之中,然后再一次拿起了符咒点燃,随着白烟消失在房间里。
月永レオ端着瓷碗,那碗里热气腾腾的烟雾带着酒香和蜜糖的甜味,绕得他脑子晕。可等他踏入房间,看见的却是一抹符纸烧完的余烟在空中散去的景象,刺骨的风从微开的窗户里涌出,吹得桌上的白纸刺啦啦的响。
“スオ……?”
《月见花》上 End